石门位于嘉陵江上,作为沙坪坝连接江北区的咽喉,很早就架上了大桥。高中在沙坪坝住读,每个周末往返于江北五里店家中,却都是搭乘公交到牛角沱过江,从不走石门;那时江对岸除了大石坝和前卫厂,其他全是荒郊一片,鸟不拉屎。高中班长是个精力旺盛疯疯癫癫的男生,有一天晚自习不知怎么夜走石门大桥被社会青年砸扁了一根手指,惊动了公安局,这在我们这所名扬全市的重点高中里可是大事。于是在班主任(我们的英语老师,传说曾是歌乐山精神病院的男护士)恩威并施的劝慰和告诫声中,我们对石门大桥更加敬而远之。只有一次夏夜,大概是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的某场重要摸底考试后,我和几个室友兴奋难耐,在外游荡得太晚没能回到宿舍,便企图在教室中拼搭课桌为床捱过一晚。唉,可惜这时我才知道风油精并不驱蚊,哪怕浑身上下全部抹上仍不能抵挡母蚊群集的疯狂攻击。最后的办法便是翻墙出校,取道石门大桥走回我家——不知为啥当时家里没人,而几个难兄难弟中我家距离还算近的——走了大半夜,昏睡两小时,然后再搭乘清早第一班公交的懵懵懂懂的回来。
石门附近有家肿瘤医院,高楼大院上硕大的招牌在我们八九十年代的青春目光中简直惊心动魄,不堪直视。这本不曾想有任何瓜葛的地方,二十多年后,当年一同暴走石门的舍友,我最要好的一个哥们来到这里工作。又是十多年后,老父亲二度确诊癌症二度住进这里。我从成都赶了回来。于是,从江北五里店的家,到沙坪坝石门这片,在我生命三十多年轮转后,又有了无数纠缠瓜葛。
我家就在离嘉陵江边,走路下去只有一公里。老爸住在长安医院时,我的活动主要在曾家岩、刘家台附近。跑过一次渝中半岛小环线,从曾家岩大桥过江,穿过上清寺两路口直抵长江——三峡大坝蓄水后,枯水季里珊瑚坝已经连上北岸了——我也就第一次踏上了珊瑚坝,然后经由储奇门、朝天门,从黄花园大桥回到江北。感触是:渝中半岛真小,全程也就17公里,2小时出头。但曾家岩临崖步道是意外发现,折叠迂回于峭壁树林之间,像极了去年走过的浮图关步道,于是再次摸排,误入雾都宾馆,再转入一个居民小区却没路了。保安坐在横插进楼栋的天桥头,竟然也不知道咋走,还是得问本楼居民,从天桥进入楼中,这是14层,电梯下到B4,再从地下车库钻出来就是嘉陵江滨江路了。不知名的巷道里绕呀绕再回到雾都宾馆上方,最后走张家花园步道登顶七星岗后折回嘉滨路,经洪崖洞从千厮门大桥返回江北。后来还跑过一次长嘉汇,沿嘉陵江北岸绿道过江北嘴汇入长江,经朝天门长江大桥到南岸,然后顺着南岸绿道南下,经龙门浩过水东门长江大桥、洪崖洞千厮门嘉陵江大桥穿越渝中半岛回到江北。全程18公里,正适合晨跑绣花的距离。
回到重庆20天后,老赵从南京摩旅西藏途经这里,陪他和同行者寒笺拉通走了一次半山崖步道和山城步道,从沙坪坝穿越到朝天门。不知是20还是30年后重新登上了鹅岭公园两江亭,成功串通了邹容公园、琵琶山南坡、南纪门、十八梯,还有这些年间突然冒出来的各种网红打卡地。这也为一周后vv来渝探望爷爷时,我带她的city walk打下了田野调查基础。哎,不禁有些感慨,少时曾在重庆呆那么多年,半岛母城这些耳熟能详的地名从没像这两周搞得这么清楚过。
在石门暴走兄的建议下,老爸前往肿瘤医院彻底检查。那时父亲已相当虚弱,走路都有些困难,核磁共振时因病房低温感冒加重引发呼吸衰竭(他两年前就曾做过肺癌手术)送进了ICU。借助呼吸插管半麻醉状态再次胃镜活检,最终确诊是胃窦低分化癌并形成瘘管穿通到横直肠,导致进食腹泻和粪便返流。近年来胃胀消瘦等问题终于找到了病因。但父亲年事已高,身体孱弱不耐受,别说手术或靶向治疗,连大型检查麻醉用药都存在风险;我们多方咨询求助,所有医生都建议姑息治疗。父亲终于又躺回到胃肠肿瘤中心的病床上,浑身插满导管,吸氧、输液、输血、排泄、体征监护。像进入ICU之前那样,我夜间在病房陪护。
半夜12点,老爸开始自言自语。奇怪呀,好奇怪,怎么会这样?老家瓦房不是拆掉了吗。被子怎么复制过来了?他捻着身上洁白的被套。灯怎么复制过来了?他侧头看着空中硕大的营养输液包,像是自说自话,又像在问我。“复制”过来了?我特地与他确认了这个词。复制过来了。
凌晨2:00,护士交班,他就问人家,你们是一起过来的?你们怎么能找到这个地方?他以为自己是在老家呢。
三四点钟,似乎看到了什么异怪,要从病床帘帐外钻进来。我安慰他,没关系,有我呢。平静了一会儿,又精神十足的用手指指指戳戳。突然口中念念有词,像道士做法一般,很大声的说道:天苍苍,野茫茫,魑魅魍魉……老爸一直想把灯打开,可病房中还有其他两张病床病号呢。天还没亮,先睡吧,我安抚着他。光越亮它们就越不敢来了,他说。
早上就一直认为自己在合川老家,要把东西打包好,穿上鞋去重庆。还要买鞋,光脚怎么能走路?问了很多遍护士,怎么把床搬过来的?吃完早饭没有?(吃完就该打包出发了)这天堂姐正好要从合川开车过来探望他,顺路捎上幺爸,父亲就说他们线路不对,在合川重庆往复兜转。又有些生气的责备我,地理这么好,这么聪明的人,弄不懂位置。呵呵。我小时候挨父亲责骂罚跪倒是家常便饭,中学后就几乎再没见过父亲生气了。面对长大的儿子,父亲“已不是对手”,生气时明明冲着你,语气却像在评论其他人,样子则是:我生气了,你们随意,看着办吧。倒透露出几分可爱。
堂姐和幺爸过来了,父亲最终还是明白了这就在重庆,在肿瘤医院。亲戚们在病房外聊天时,父亲又跟我说,对不起,脾气不好,性格急躁什么的;无比的真诚。哎,我执拗、顽固的父亲,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一夜难眠,我和母亲都明白,没法再像进入ICU之前那样轮流看护老爸了,当天就请了24小时护工。王姐人高马大,热情细致,可老爸一度把他们夫妻俩视为谋财之徒,悄悄拉着我耳语,他们中午吃饭时用黑话交流,上午又搞了三笔钱,同时比出三根手指。临走前写纸条带给妈妈,别用手机打他电话,晚上睡前一定要关了手机,万不得已不能开机……
后来我才知道,这并不是美丽心灵般的精神分裂,而是ICU麻醉用药、时间错乱和严重营养不良引发的谵妄。日子一天天过去,老爸神智逐渐恢复了正常,精神状态也比入院时好了很多。营养支持仍一刻不停,每天2000ML的脂肪乳氨基酸复合营养液要输一整晚。
无数次从江北家里到肿瘤医院往返,有公交或地铁可选,打的走北滨路、嘉滨路沿岸,根据交通路况则有石门大桥、嘉华大桥、渝澳大桥多条路径过江。成天久坐少动,一天时候尚早,决意走上一段再乘公交回家,龙泉洞道从医院导航仅3公里,过去看看吧。穿过土湾社区,爬上山坡石阶,顺着林荫间公路走到尽头即是;后半段与半山崖步道重合,但在重庆骄阳下,这可比裸露在山脊上的步道更加明智之选。寺庙垂挂在山腰崖壁上,门外几张告示:龙泉洞坝坝茶10元/人,未成年人与狗不得入内(原话是:严禁未成年人进入本庙/十八岁以下,宠物不带入道观)。玉皇殿前山风猎猎,阳光灿烂,蓝天深远,嘉陵江水从青郁的歌乐山中蜿蜒而来,泛着幽蓝的天光,江中苍灰的礁岩仰望着两岸灰白的水泥森林,它们又被玉带般的石门大桥挽在了一起。平台尽头一面鲜艳的国旗,半空中兀自展翅飘扬,旗杆下的石栏板上则铭刻着四个鎏金大字:道法自然。呵!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平顶山后的那个庙”!回到半山崖步道继续前行,便从沙坪坝进入了渝中区。不远后,在可以俯瞰红岩村大桥的山腰上有一座栈桥,通往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小站台,这是轻轨5/9号线的红岩村站出入口!乘坐垂直电梯再进入地下就可以乘车回家了!
几天后我从外科大楼出来,这次没走人流交织的大路,变换方向挑了条小道。浓荫茂密的家属区外就是医院围墙,却有一处隘口抬脚可过,外面竟然就是嘉滨路人行道!没有人,嘉陵江水也被宽阔的路面阻隔,我问扛着单车一同出来的医院护工怎么到马路对面?人行道在前面路口好远,你直接从绿化带翻过去就是了……对面就在石门大桥之下,江中巨石上屹立着大桥桥墩。烈日下三个嬢嬢下来游泳,长衣长裤脚蹼手套外加围脖宽沿遮阳帽,这般专业防晒!
因为家在江北,嘉陵江北岸我已跑过多次,现在轮到南岸绿道了。从石门顺江而下,绿道紧贴江面起伏串通红岩村大桥、嘉华大桥、渝澳大桥,这里就该上行了,可以从嘉陵江大桥过江,也可继续攀上曾家岩临崖步道直走曾家崖大桥。这段临崖步道穿插在居民楼栋之间,又通过架空栈桥在悬崖之外将居民区连接起来,最终接上前面的“意外发现”,颇为魔幻。渝澳大桥下方的临江绿道还在修建,完工尚早,看新闻规划最终会修到朝天门。浮图关下方的江边绿道也未完工,但路基已经平整,可以勉强通行了。石门下游不远红岩村大桥附近有个“重庆之门”也被我走通了,攀上山崖过街就是防空洞一般深插进山体的红岩村轻轨站2号口。呃。三部漫长的缓坡电梯后来到主站,然后地铁垂马招牌吸引了我,继续探视,接连七部陡坡电梯再达4号口。总计向上860级台阶,爬升141米。真乃全国第一深埋地铁站!半山崖绿道那好像是6号口?高差排名贡献还轮不到它……
石门上游绿道只到达高家花园大桥,并未连通咫尺之遥的磁器口古镇,想必是重庆市统一规划,因为对岸绿道亦是到此。北岸五里店到石马河我跑过一次,全程畅通,摇裤焦湿。坐在岸边礁石上晒摇裤,看江水中闪耀着小鱼翩游的鳞光,大鱼潜艇一般沉默缓慢的掠过江底。然后去肿瘤医院探望老爸,高德地图上打的十来分钟,公交一个多小时,步行也是一个小时。还是走路排酸吧。
这是我待在医院里最长的时间了。想想竟也是读书离家三十年后,陪伴父亲母亲最长的一段时光。两年多前老爸肺癌手术,那时还在疫情期间,医院封控,术后只能由一名护工陪护,而老妈为避免频繁进出医院,直接住在一间病房中,近距离隔空照料老爸,Snow则从成都过来烧菜送饭。当时我还深陷在工作里,并未亲历这一切。而今扎根医院,对各种流程手续、护理照料已是门儿清。
老爸住院期间,同屋的病友都换过多轮。不少人是数次进宫,有直肠改道再造的,有术后复发无法处理回炉治疗的,也有的定期接受化疗放疗。癌症算是老年病吧,习惯了交流病情后再追问一下对方年龄。窗边病床那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做过五次直肠手术。之前是个老头,端午节前的周末,他老伴和女儿把陪护床摊平了坐着包粽子,粽叶就堆放在地面上,老头在一旁病床上坐着挂水远远看着,这算是川渝人民的松弛感么?
护士们都熟悉了老爸,他在ICU病房里还吵她们,嫌她们捱时间,让快点把他转出去。她们夸他顶着头戴式耳机的样子可爱,叫他“有钱的爷爷”,因为他老是戴着一块机械表,用来看时间。他则回应说,他只是前面来的爷爷。老爸是高危一级护理,护士们不时会过来扫描腕带,确认用药,并询问姓名;而他总是一字一顿有节奏的念出来最后那个生僻字。老爸太瘦了,长期消化不良,ICU确诊后又只能靠肠外营养支持,妈妈说看着护工给他洗脚拍摄的视频,一把骨头都觉得伤心。一把裹着骨头的旧报纸。青春丰盈的女护士,肿瘤病房中的生老病死,对比让人心惊动魄。卧床病人是没有隐私的,大小便,清肠术,背部和臀部皮肤检查护理。人啊,终究只是一副皮囊而已。
因为彻查病因来到肿瘤医院,又因核磁共振受凉一度危重。亲友们曾有感慨,中医让人糊里糊涂活着,西医让人明明白白死去。但我想,如果不知道病因,又怎能治疗,或即便是养护呢?形而上的说,不知道病因,生死尺度也就失去了参照,更无从谈起相对损益了。
老爸知道胃上有个洞,但并不完全知晓真实病情和后续考量,希望继续增强体质后再接受手术。我们也但愿如此。但要不要告诉老爸实情?年轻人和长辈间有明显分歧。我们觉得应以某种合适方式告知他,老辈们认为老爸性格急躁,保持现状更有利于状态维持。唉,谁知道呢。如果是我,希望被怎样对待?我不是他,又知道他想怎么处理?
石马河摇裤湿透那天,望着清澈见底的嘉陵江水,真想一个猛子扎下去。石门暴走兄便约我周末石门泡水。这还是我第一次野游嘉陵江。当然仅仅泡水是不够的,下水第一把就变成了横渡。枯水期的嘉陵江,平缓而纯粹,戴着泳镜把头没在水中滑行,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青绿,融化了整个宇宙般的旷然。再爬上江中石门跳水,在礁石末端的航标灯拍照留念。多像三十年前我们徒步铜锣峡时的那座灯塔,在青春里开启了我户外爱好的新篇。
这样就发掘出围绕嘉陵江石门为中心,北滨绿道、嘉滨绿道、山脊半山崖步道之外的第四条通道。后来又游过三次,从石门中渡口漂游到江北忠恕沱码头,从北岸石门码头漂游到南岸重庆之门;以及最经典的跑游两项:从我家出发,先是坡巷急降,从曾家岩大桥跨江,再转入曾家岩悬崖栈桥,穿过牛角沱江边的轻轨立交和铁道轻轨下到江边,漂游渡江,洞穿渝澳大桥、嘉陵江大桥、曾家岩大桥在江北长安码头上岸,然后借鲤鱼池地铁站隧穿回家。游到曾家岩江段下雨了,云山苍苍,江水浩荡,城市森林与迷蒙雨雾融为了一体。上岸也仿佛在游泳,那何必还穿上衣。这时间地铁站人少,凑合吧。对了,鲤鱼池地铁站深埋76米,在重庆和全国都排名第四;从江边回家先要乘垂直电梯上到桥头,台阶迂回到地铁口,再下行两段陡坡电梯穿过主站,上行四段陡坡电梯就是我家的出口了。
读初中时就常去嘉陵江边晃悠。一次老爸拉我聊天,问有没想过中考高考失利咋办。我不谙世事的回答,那就去当个乡村教师。老爸说,乡村教师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许是仅有的几次人生选择的交流,印象颇为深刻。
后来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同学会上女同学们回忆认为我很酷,因为那时我是班上唯一会编程的,BASIC语言。再后来我离开了重庆,再后来我回到了成都,现在我又回来了。重庆的道路早已千变万化,连无比熟悉的观音桥、小龙坎我都认不清方向;但待上足够长时间,我还是慢慢找到了曾经的路,脚下的路,它们是蛰伏在家乡山林河流间的另一张网,游离于公交地铁之外,缠绕在嘉陵江长江之滨,连接着模糊的过去,也延伸向未知的将来。
记于2025年6月27日